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守财奴的诞生
2019-01-09 18:27

守财奴的诞生

文章所属专栏 财富收割机:中国财政两千年

虎嗅注:本文是虎嗅精选专栏《财富收割机:中国财政两千年》的第15篇内容,上期内容讲述了中国历史上又一个二世而亡的朝代:隋朝,拆解了亡国背后的中央和民间经济方面的复杂原因。本期内容开始,将会用4期篇幅,重点描述唐代的财政制度及其影响下的社会形态变化。


看似繁荣的唐代,实则终其一代,都受着财政紧张的困扰。为了解决财政问题,唐朝的统治者几乎尝试了各种姿势努力增加收入:土地公有制、官方收租放贷、设立节度使集中地方控制权等,仍然无法逃脱政府缺钱的困境,到最后竟然盯上了不用纳税的寺庙,开展起轰轰烈烈的灭佛运动。当藩镇的力量越来越强大,叛乱四起时,战争所带来的经济消耗终于成为压垮唐代的最后一根稻草。


人们一直以来都关注太宗、玄宗的开创性功劳,却忽视了在唐代起到起承转合关键性作用的——唐德宗。本篇内容着重讲述了唐德宗在有唐一代的所作所为,特别是他被叛军所迫出逃都城和回归之后判若两人的变化,值得人们深思:统治者的策略受时局和个人认知如此之大,导致人们在预测趋势的时候,必须考虑决策者的心态问题。


唐代继承了五代,尤其是北魏以来的土地公有制,作为一项基本国策。然而,公有制拥有效率低下的困扰,导致唐代一直税收不足。唐代虽然拥有繁荣的民间经济,却一直得不到充足的财政收入。


由于财政收入不足,唐代采取一种奇特的养官制度:自我经营模式。皇帝拨给各个政府机关一定的土地和货币,要求各个政府将土地出租,将货币放贷,把收上来的地租和贷款利息作为办公经费使用。这些土地和货币分别叫作公廨田和公廨钱。


由于政府机关不懂经济,公廨钱贷出去却往往收不回来,唐太宗只好设立一个叫捉钱令史的新职位,这些人专门负责替政府放贷。捉钱令史出现后,引起了大臣们的集体反对,令唐太宗陷入了朝令夕改的困境。


武则天时期,由于政府无法把足够的税粮送到长安,又由于陕西的关中平原已经没有足够的粮食养活长安人口,皇帝只好不定期迁往洛阳居住,以减轻长安的缺粮压力。


唐玄宗时期,皇帝的财政更加紧张,围绕着皇帝的周围,形成了两个集团:贤相集团和聚敛集团。贤相集团强调减少政府开支、不增加农民税负;而聚敛集团则迎合皇帝的财政需要,想方设法增加收入。随着财政压力的增加,皇帝最终倒向了聚敛集团。


随着北方的边事紧张,唐玄宗的财政已经养不起足够多的士兵,玄宗只好设立节度使的职位,将行政、司法、财税、军事权合一,授予节度使。这种做法导致节度使权力过大,并引起了安史之乱。

中唐以后,帝国的财政事实上已经从财政集权制变成了财政联邦制,唐代中央政府的税收孱弱不堪,无力镇压藩镇。


当中央王朝从和平走向战乱时,首先乱套的是财政系统。一旦财政系统乱套,即便是皇帝也会变成可怜虫。


安史之乱发生后,由于战乱的原因,中央财政收入降为原来的三分之一,能否收到足够的税收,以及能否把各地的税收送到皇帝的军队手中,成为中央政府能否存亡的关键。


唐肃宗起用财经大臣第五琦,打通运输道路,建立国有企业,进行货币贬值,从而筹集到了与安禄山、史思明作战的经费。


唐代宗继续重用第五琦与刘晏,加强专卖制度,加强对土地税开发。到了唐德宗时期,进行了税制改革,从复杂的租庸调制改为简单的两税法,使得唐代的中央收入得到了一定的恢复。


借助财政的恢复,唐德宗决定镇压藩镇势力,恢复大唐盛世。但叛乱引起的财政崩溃再次袭来,唐德宗不仅无法恢复盛世,反而被赶出了首都。他最终意识到,当失去了财政的支持,一个皇帝会变得多么窘迫,他已经不可能恢复当年的盛世,只能接受藩镇割据的事实。


吝啬皇帝的感慨悲歌


唐德宗建中四年(公元783年),一场突如其来的兵变扰乱了首都长安。这次兵变叫做“泾原兵变”。


德宗执政时,已经是“安史之乱”的藩镇割据时期,中国布满了大大小小的藩镇(节度使),他们手握兵权,争夺地盘,中央政府处于半失控状态。


泾原军之所以兵变,与德宗时期的军费制度有关。在藩镇割据时期,由于皇帝手中的兵马不足,要借助藩镇的军队来打仗,每次调动藩镇的军队,皇帝都必须给予丰厚的补偿。


在皇帝与藩镇间,军费的分配如下:如果藩镇只是在自己的统治区里调动军队,那么军费由藩镇负担;如果藩镇的军队接受了皇帝的命令,离开其统治区,那么从离开的那一天起,皇帝必须支付给藩镇一笔丰厚的军事补贴,叫“出界粮”,每个士兵的花费相当于平常的三倍。许多藩镇为了拿补贴,故意派出军队,不打仗,专门拿津贴。中央政府的任何军事行动都花费高昂,却效果有限。


这一次,皇帝动用泾原军,本应该按照规矩,给军队以高额的补贴。当士兵们经过首都长安时,心里也充满了对美妙赏赐的憧憬。然而,令这些饥肠辘辘的士兵感到不满的是,中央政府派来犒劳的官员京兆尹王翔只提供粗茶淡饭,一分钱都没有拿出来。


士兵们离开长安时,大失所望,感到被皇帝欺骗了。军队中传播着谣言,说长安城里有数不尽的金银珠宝,皇帝一个人享受着荣华,却置士兵的死亡于不顾。上战场的士兵越想越冤,决定停下不走了。

士兵的“罢工”让唐德宗大惊失色。此时的长安城已经没有军队守卫,在山东地区(今河北、山东一带)有四大藩镇正在拥兵对抗中央,而在淮西则是李希烈作乱,为了应付他们,几乎所有的军队都被派了出去。


德宗赶快下令安抚泾原军,派人前去犒军。这次的赏赐是每人两匹帛,当赏赐下发时,士兵们更加愤怒了:皇帝如此吝啬,不仅不值得替他卖命,还应该把他推翻,换一个大方的。


泾原节度使姚令言已经失去了对军队的控制,只能任由士兵怀着对财宝和劫掠的渴望,冲向了帝国的首都。


泾原兵变爆发。乱兵攻入了长安,在皇宫外扎营,形势已经非常危险,唐德宗匆忙调动他的禁卫军神策营进行抵抗,可令他感到泄气的是,禁卫军竟然没有抵抗——他们也不愿为皇帝卖命。


唐德宗只好带着太子、诸王、妃子、公主一百多人,加上几个愿意跟随他的宦官,从皇宫的花园北门出逃。这时他遇到了四百多弓箭手,由右龙武军使令狐建率领,这些弓箭手成了皇帝仅剩的护卫,与他一同逃难。


当天晚上,皇帝一行逃难到了咸阳,匆匆吃了几口饭,继续起程。第二天,皇帝到达了奉天(今陕西乾县)。皇帝本来还嫌奉天太小,希望继续西逃,到凤翔避难,谁知凤翔随即发生了叛乱,唐德宗被叛军团团围住,困守在奉天小城。


这是公元8世纪下半叶唐朝皇帝第三次逃出长安。第一次是唐玄宗避“安史之乱”,第二次是唐代宗避吐蕃之兵,第三次则是唐德宗避泾原之祸。


在困境中,唐德宗发出了著名的罪己诏,不惜痛斥自己长在深宫,“不知稼穑之艰难,不恤征戍之劳苦”,将整个国家带往了灾难之中。“天谴于上而朕不寤,人怨于下而朕不知。”这是中国历史上皇帝最深刻的自责。大多数时候,皇帝总是将错误推给别人,明朝的末代皇帝崇祯临死还认为是别人辜负了他。唐德宗的诏书却不惜把皇帝的威严全部打掉,只怪自己。


他甚至赦免了大部分发动叛乱的人。不管是北方四镇还是淮西李希烈,一概既往不咎。只有称帝的朱泚不在赦免之列。不过,朱泚的弟弟朱滔是北方四镇的叛乱者之一,皇帝怕他担心受到朱泚的连坐,宣布朱滔也会得到赦免。皇帝还宣布废除苛捐杂税,发誓要做一个好皇帝。


在奉天被困数月后,唐德宗才有机会逃往汉中地区。在汉中几个月后,朱泚叛乱被平息,他得以回到物是人非的长安。

 

既然德宗在诏书中如此痛斥自我,那么回到长安后,人们是否看到了一个痛改前非的皇帝呢?答案是:唐德宗的确变了,他的变化却令人心碎。


在这几次叛乱之前的德宗皇帝是一个雄心勃勃、励精图治,试图恢复大唐昔日荣耀的君主,他罢黜了专权的宦官,提倡节俭,摒弃不正规的税收,试图为中央政府建立起健康的财政,并以此为突破口,将藩镇的权力收回,置于中央政府的监督之下。


可是叛乱过后,皇帝却向着另一个极端靠拢。他不再信任任何大臣,重新依赖宦官掌权。他逃离长安的历史已经证明,所有的大臣,所有的百姓都是不可靠的,会为了一丁点儿利益抛弃整个皇朝。他也不再指望正规的税收,变得贪婪无比,四处找钱,如果想打动皇帝,只有一个办法:向他进贡比别人更多的钱财。


唐德宗在叛乱中得到的最大教训就是:即便是皇帝,有着无数的美好计划,如果你没有钱,还是什么都做不成。他所谓痛改前非,就是变成守财奴。


这个老守财奴的雄心都已经被钱给消磨掉了,他终生为财政问题焦头烂额,攫取着任何可以捞到的收入。他的形象显得如此卑微,以后历代的皇帝都把他当作笑柄,提醒后代不要变成受困于财政的守财奴。


德宗皇帝去世时,唐代的财政制度已经千疮百孔,谁都无法纠正了。但他给后代留下了大量的财富,使得宪宗能够利用这些钱重新实现中央集权。也许,宪宗烧钱打仗时,有一个老守财奴的灵魂正在天上欣慰地望着世间的风云,欣慰感慨一辈子的忍辱负重是值得的。


沦为守财奴


事实上,当战争结束时,唐德宗一生的悲剧已经注定。


他曾经想重振帝国,重新建立可靠的财政制度,成为中兴的明君。但刚刚开了个好头,就被现实击得惨败。


叛乱之后,他回到长安,感慨着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。他曾经试图信任大臣,却发现他们在关键时刻都离他而去。他曾经试图清除宦官,却发现落难时只有窦文场、霍仙鸣等几个宦官紧紧相随。他曾经试图让皇室府库充盈,可在逃难时却连给士兵买衣服的钱都没有。


他意识到,真正的错误在于,他没有做好财政准备就贸然发动了攻势。于是,他用整个后半生去弥补这个错误。他不再管什么正规财政手段还是非正规财政手段,只要能给他带来金钱的都是好的。


他曾经拒绝各地藩镇的贡献,因为他知道,藩镇每贡献一分,就会从民间压榨三倍到五倍的财富。但现在,他对任何贡献都敞开大门。各个地方给皇帝的贡品络绎不绝,节度使们有的日进,有的月进,还有的故意把正税算作给皇帝的私人进贡。皇帝都当作不知道,他知道的只是人们给他带来了多少钱。


有的人假托皇帝密令增加课税,或者克扣官饷,加收关税、丧葬税、蔬果税。但只要能够分得一杯羹,德宗都欣然接受。


为了增加收入,德宗还派宦官作为宫使(皇帝的使者),以几乎白拿的价格来买东西,还要向人们索取各种好处。只要这些宦官出动,就会吓得街上的商户纷纷逃走、关门。白居易的新乐府诗《卖炭翁》所写的就是德宗时代的宫使,在诗中,皇帝的宦官以“半匹红绡一丈绫”的价格,拿走了卖炭翁的千余斤炭。


德宗曾经取消过酒类的专卖,可是到了贞元九年(公元793年),他却下令对茶叶征税,只是因为每年茶税能够给政府带来四十万贯的收入。他后面的皇帝则借鉴他的方法,干脆对茶叶实行了专卖。

 

也正是在德宗时期,宦官进一步得势。皇帝不信任外朝的大臣,不敢把手里唯一的军队(神策军)交给大臣,只能重用宦官,让他们指挥军队。同时,德宗还派出宦官当监军使,去监督地方的军事力量。即便是各个藩镇,也要给这些宦官面子,任由他们大发横财。


唐代后期,宦官问题愈加突出,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皇帝无法驾驭整个官僚体系,只能倚重身边人进行统治。德宗对于官僚体系和财政体系的放纵留下了无数的隐患,但即便换一个人也很难做得比他更好。


谁也没有想到,这个贪财吝啬的皇帝竟然积攒下了庞大的家底,唐代的财政状况得到了改善。当这个家底传到他的孙子唐宪宗时,宪宗竟然能利用它完成一次中兴,将主要的藩镇势力一一降服。


历史将掌声送给了宪宗,却没有人意识到他将德宗留下的家底再次耗空,造成了唐王朝的最终衰落。历史将嘲讽留给了德宗,却没有意识到有了德宗的吝啬和抠门,才有了宪宗的武功。只有想到了这一层,我们才会对这个古怪的老皇帝多一分同情,理解他的无奈和苦心。

 

有人认为,唐德宗之所以这么窝囊,并不怪他本人,而应该怪他的曾祖父唐玄宗,正是玄宗皇帝时期积累下来的问题导致了“安史之乱”。战乱之后,无论谁都无法控制局势了。


在唐玄宗时期,帝国的财政问题已经非常严重。玄宗不止一次受困于财政的不足,想出了种种方法去化解。而藩镇制度就是他想到的方法之一,只是这种方法不仅没有解决问题,反而带来了灾难。


但人们在责怪玄宗时,也应该看到,玄宗时期财政问题的根源在于更早时种下的祸根,甚至唐代一诞生,就已经注定了后来的结局。


唐初,统治者继承了北魏、隋代的传统,设立了土地公有制,建立了一套过于复杂的财政制度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这套制度变得千疮百孔,让每一个皇帝都头疼不已。


具体有关唐代制度积弊的问题,我们将在接下来的3期内容中详细解读,敬请期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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