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理财专家张居正的“理顺式”改革
2019-02-11 10:10

理财专家张居正的“理顺式”改革

文章所属专栏 财富收割机:中国财政两千年

虎嗅注:本文是虎嗅精选专栏《财富收割机:中国财政两千年》第28篇内容。上期内容讲了小农意识强烈的明代,在太祖朱元璋的主导下,在货币金融、对外贸易上,都遇到前所未有的管理问题。本期就来讲,明后期试图整饬朝纲的大学士张居正,是如何进行改革的。


历史上的张居正,首先是一个在现实中明哲保身、随波逐流的人。他只是瞅准了机会,做了一些理顺式的变革。所谓“理顺式”,指的是由于皇朝已经运行了两百年,许多问题已经缠成了一团乱麻,张居正并不是要将这一团乱麻彻底烧掉,而是在保留这些线团的基础上,解开一部分疙瘩,让制度运行得流畅一些。这是一种姑息疗法,不是从根上解决问题。


农民意识和财政死结


明代是一个无法变化的朝代,从开国者朱元璋死后,这个朝代就已经僵化到容纳不了一次改革的程度。即便再锐意改革的皇帝,也会发现祖宗的制度已经限制了变革的可能性,只能顺着惯性随波逐流,等待最后的清盘。


即使是人们常常谈到的张居正,也没有能力进行一次完整的改革,他只是在随波逐流的过程中做了一次小小的挣扎,将社会从失控中向回拽了一小把,却又引起了另外的失控。


开国皇帝朱元璋是个制度天才,他设计的制度成熟耐久,让所有人都感觉动弹不得,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。整个官僚架构保证了行政工作的刚性。这是一架自动运行的机器,虽然随着年久失修,越来越耗油,越来越吃力,但如果一个人指望这台机器会很快坏掉,那就大错特错了。


没有人喜欢这个制度,但每个人又什么都做不了,只能无奈地巴望着它倒掉。可是制度冷冷一笑,稍微伸个懒腰,就把人给熬死了。

 

当明太祖把精力投入到加强皇权上面时,对于财政和经济方面考虑得却过于简单。他曾经想学习元代的纸钞制度,却由于不懂得背后的基本原理,让纸钞很快贬值。由于对外贸的无知,他也无法建立一套有效的外贸体系。他理想中的制度就是一个人人务农、人人缴纳农业税的社会。

 

整体上看,明代的财政制度已经退回到了中央集权帝国最原始的模式,能够征收的都是最简单易行的税项。而从唐代以来发展的革新,却都被一一摒弃。


在这个原始的财政体系下,政府的财政收入几乎是固定的。由于土地数量、人口数量、人们对盐的消费量变化都不大,所以,在两百多年里,税收也不可能出现大的变化。


在明代,真正体现社会进步和经济发展的不是农业,而是工商业。随着贸易的活跃,江南的许多地方已经进入了商业社会,特别是在苏州等农业重税区,人们已经放弃了对土地的依赖,转身变成了城市人口,依靠服务业、加工业生存。


工商业虽然也被列入了政府税收范围,但政府对于商税的征收并不成功。由于商人做买卖每年盈亏不一,缴税差别很大,政府很难正确估算出每年的商业税额。这是一个动态的税,对于中央王朝来说已经过于复杂了。


在逐渐动态化的社会里,这架笨重的行政机器却在用最静态的方法来管理财政,这就是明代财政收入的死结所在。

 

在财政收入被固化的同时,明代的财政开支却日益变得庞大。


明太祖开国之时,官员的数量并不多,政府不大,皇帝本人也是节俭的人,很会抠着钱过日子。他认为,只要政府保持这个规模,现在的税额已经绰绰有余。但没有想到的是,在他死后,政府规模立即膨胀。他的孙子建文帝希望削藩,延续了控制政府规模的思路。可是,建文帝随即被叔叔燕王朱棣打败,朱棣(明成祖)立即迁都北京,同时在南京也留下了一套领导班子,一下子将中央官僚的数量扩大了一倍。


明成祖还是一个好大喜功的皇帝。他北征蒙古、南攻安南(今越南),还派出了大型的船队到印度洋耀武扬威,花费巨大。财政状况也开始吃紧。明成祖之后,明朝不再对外扩张,但这时官僚系统却更加膨胀起来。洪武时期,全国的官员加起来只有两万四千人,到了一百年后的明宪宗时期(公元1465年—公元1487年),武职已经超过了八万人,文武官员总计有十多万人。除了官员之外,朱姓的各种宗王也占据了大量的资源,嘉靖年间(公元1522年—公元1566年),宗王的禄米达八百五十三万石,超过了全国供应北京粮食(四百万石)一倍。


朱元璋按照小农思想建立的财政制度彻底玩不转了,朝廷的财政状况变得紧紧巴巴。皇帝不断地挣扎着,又受制于祖宗制度,无法进行变革,只能将就着。


更加雪上加霜的是,嘉靖年间起,倭寇和北方的蒙古、女真等势力又开始活跃,明朝政府不得不动用军队对付他们,军费开支陡增,已经被官僚系统耗空了国库的明朝政府就更应付不过来了。


张居正的挣扎和妥协


公元1522年,万历皇帝登基,也造就了一个属于内阁首辅张居正的时代。明代进入了人们认为的“改革”时期。


不过,在万历帝登基前后,传统西方世界、亚洲、美洲正处在迅速变化的过程中。葡萄牙多明我会的修士加斯帕·达·克鲁斯(Gaspar da Cruz)甚至以他的见闻为基础出版了《中国志》,叙述中国的官僚系统、社会生活,为欧洲人提供了关于明代的新消息。但是此时,中国人对于外界仍然近乎无知。


这就是张居正“改革”时期的世界背景。在这个背景下去观察张居正的努力,就会发现,他的做法根本称不上一次改革,他只是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做了些许的更动,帮助这个衰老的王朝更方便地收税罢了。


从性格上来看,张居正并不是享有清誉的变革者,而是随大流的现实派。在担任首辅前,他和权臣的关系都很不错,谁也不得罪。担任重臣后,他也并不掩饰以权谋私的行为,他的儿子在科举中分别中了状元、榜眼,引起了普遍的质疑,而他却毫不在意。


明朝的官吏还有一种制度性的腐败行为。明太祖时期提倡廉政,给官员们定的俸禄都很低。这些俸禄还总是被朝廷盘剥,一会儿用纸币,一会儿折算成银两。官员们的钱一直不够花,必须开辟新的财源,于是出现了各种官场陋规。张居正对于这些陋规也同样不予拒绝,习以为常,他没有治理这些根本问题的雄心壮志。


明朝是一个太监治国的朝代,在对待太监统治上,张居正也丝毫不考虑其危害,只要对自己有利就行。作为大学士首辅,他和太监们打成一片,保证太监们支持他的政策,不设绊子。至于制度本身,与他无关。


所以,张居正首先是一个在现实中明哲保身、随波逐流的人。他只是瞅准了机会,做了一些理顺式的变革。所谓“理顺式”,指的是由于皇朝已经运行了两百年,许多问题已经缠成了一团乱麻,张居正并不是要将这一团乱麻彻底烧掉,而是在保留这些线团的基础上,解开一部分疙瘩,让制度运行得流畅一些。这是一种姑息疗法,不是从根上解决问题。


他的改革思路也和当前正在进行的改革类似,不是为了重建一套新的制度,而是在现有制度的基础上进行调整。对于期盼深层制度改革的人,这样做的确令人失望,但理顺式的改革又的确能够解决一部分问题,使皇朝的统治得以延续。

 

在张居正的时代,最大的问题莫过于财政的收支。由于老是查不清户籍和土地,老的税收规矩已经过于复杂,不利于征收,必须想出新的办法。张居正的变革也从裁汰冗员和清查人口、土地这两方面入手。


他试图利用官员的考核淘汰一批冗官,采取了一种叫作考成法的措施,就是给每一个官吏事先做一份账簿,上面列出要处理的事情,并上缴一份到上级部门备案,当官吏们按照账簿把事情处理完,再到上级部门把账簿核销。如果一个官吏本来需要处理的事情没有完成,就无法到上级部门核销,那么上级部门到时候拿出单子一看,就知道这是个不称职的官员。通过这种办法,加上一定的淘汰机制,张居正一方面裁减了冗员,另一方面又强迫官员更卖力地干活。


当官员们的行政效率被张居正逼迫着提高时,张居正开始了另一步基础性的工作:整理税基,清查人口和土地。


万历六年(公元1578年),明代的户数达到了一千零六十二万一千四百三十六户,共六千零六十九万二千八百五十六口,这两个数字接近明太祖时期的水平,也和前几年的调查没有太大区别。这里的口数只是纳税人口的数量,不是实际的人口数。根据后人的估算,明代的人口应该突破了一亿人。


虽然人口与清查前区别不大,但是对于土地的调查数据却出现了大幅增加。张居正下令,全国分三年丈量土地。此前,人们想尽办法隐藏土地面积,比如,针对面积不规则的土地,通过计算方法的化简,就可以缩小实际面积。张居正下令引入最科学的方法,“用开方法,以径围乘除,畸零截补”,务必得到真实的数据。


这次测量得到的土地数为七百零一万三千九百七十六顷,比明孝宗时期的测量数据多了三百万顷。测量让政府有了税法改革的坚实依据,却由于地方官僚涸泽而渔的作风,让民间失去了抵御政府加税的能力,埋下了隐患。


在真实数据(甚至夸大的数据)的基础上,明代最重要的税法变化——一条鞭法——得到了贯彻。

一条鞭法并非张居正的首创。在他之前,明代官员已经想过许多办法来解决征税问题,比较著名的有“鼠尾册法”“一串铃法”“十段锦法”等,其目的都是为了找到有纳税能力的人,让他们纳税。


一条鞭法则把一个地方的所有这些税额都加起来,把所有劳役也都折算成银两并入税赋,再根据每家土地的大小摊派下去。对于老百姓来说,政府只骚扰一次,告诉他们一个总数,按照银子缴纳,就不再有其他的麻烦。政府需要劳役就花钱去雇佣。这种纳税方法减少了扰民,也简化了手续,更加便于征收税赋。

 

一条鞭法在财政史上的地位表现在三方面:


第一,它大大简化了征收手续。


第二,为了简化形式,它牢牢地把握住一个根本:土地。只要土地在,就有税收,把所有的其他税种都折算入土地。中国历史上的人头税距离退出舞台不远了。


如果完全执行一条鞭法,就没有所谓的人头税了,只是各地在执行时不能完全贯彻执行,因而还保留了一定的劳役税。到了清代“摊丁入亩”时,人头税彻底废除。


第三,从征收实物变成了征收银两,确定了以货币为税的原则。


张居正的财政措施让政府收入大幅度增加。他死时,北京的粮仓装满了够吃九年的粮食,府库里也堆满了银子。


但这是明朝政府最后一次过好日子了。如果究其根本,他的税制整理是通过将明代社会的税基完全榨干,来获得一时的财政收入。他没有做过任何发展经济的尝试,也没有为民间经济松绑的意图。他只是一个理财专家,对于此外的领域则无能为力。


长长的万历朝将张居正积累的这些财富花光之后,迎接明朝的就只剩下衰落了。


加税直到灭亡


一件最终决定明朝命运的事情正在发生:在辽东地区,满洲的崛起给中原皇朝树立了一个强大的敌人。


万历四十四年(公元1616年),满洲部落首领努尔哈赤建立了后金政权,称汗。满洲的崛起让东北的局势瞬间恶化,在加派军队的同时,仅仅辽东边境的军饷就增加了三百万两。此时,帝国的国库已经没有这么多积蓄了。


户部唯一能够想到的办法,就是利用张居正的税务系统进行加税。户部尚书李汝华根据“三大征”时期的经验,请求除了贵州和北京周边的八个府之外,对其他地区的土地每亩增加三厘五毫银子,可以获得二百多万的收入。


第二年,户部再次加税,每亩增加三厘五毫。


第三年,兵部以招兵买马的名义,工部以制造军械的名义,联合请求加税,每亩增加二厘。


三年之中三次增税,终于打破了民间经济的临界点。每一次出现饥荒,人们都认为是天灾的结果。但天灾年年有,只要民间经济完好无损,人们就可以通过存粮或者市场行为来对冲灾荒的风险。只有政府从民间吸取了过多的资源,导致民间修复能力下降之后,才会出现真正的大饥荒。


最终影响明朝兴亡的不是后金王朝的连绵进攻,也不是萨尔浒战役的惨败,而是军事行动带来的财政失衡。财政失衡又导致民间经济崩溃,终于带来了造反潮。

 

公元1627年,崇祯皇帝继位。这位有理想的皇帝上台后,迅速铲除了阉党魏忠贤,令人耳目一新。但就在他上台的第二年,随着又一次旱灾的来临,陕西人民终于无法渡过危机,起而造反。


这时明政府已经处于造反者和满洲人两方的压迫之下。为了对付李自成、张献忠等人的反叛,政府必须动用更多的军队,而动用军队需要更多的财政。随着造反者对地方经济的破坏,中央政府的税基也逐渐收窄,形成了恶性循环。


就在两方军队肆虐时,兵部尚书梁廷栋仍然在请求加税,再次给每亩增加了三厘的额外税收。五年后,总督卢象升又请求向官宦人家征收十分之一的田赋,普通民众的粮食产量如果在十两银子以上,也一并征收。最后确定,所有收入都征收十分之一的税,号称助饷。


之后,随着军事的失利,加税的声音更加频繁,明政府在越来越小的区域内腾挪着,直到灭亡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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